丘比特

请勿喧哗。

《金玉》上

丞鬼/贾鬼

不太擅长的民初年代戏,范家老爷久病不愈,媒人给少爷说了门亲事为老爷冲喜。

黑化,内含姐弟撕逼,请注意避雷。

 

《金玉》


王公子嫁到范家,是在六月的梅雨季节。
他不愿意回想,但脑子里常有那天的画面。轿子摇摇晃晃,仿佛天地颠颠倒倒,他的身上腿上到处都是暗红的,好像在血水里浸泡过,连他的皮肤都变了颜色。他把盖头拿在手里,对着轿门发呆。随着轿子起伏,轿门时而透露光线,他便想,此刻外面是什么样的呢?他把小窗的帘子掀开一条缝,从缝隙看见乌云下柳树枝披头散发,像个阴笑的疯子。开道的锣鼓唢呐惊扰了小镇,许多人站在路边指手画脚议论纷纷。他放下帘子,心想,不过如此。
男子嫁人前所未闻,这桩婚事充满怪诞和羞耻,对他而言,大红轿子落地其实只是一切的开始。他的心慌乱的跳,双手握成了拳头,紧紧的攥住盖头。关于范家有诸多古怪传闻,比如说范家祖上靠怨鬼起家,比如说大小姐是千年的狐狸精转世,比如说死去的姨太太阴魂不散,不过传闻中范家的少爷风流倜傥,一表人才。他从未见过范少爷,无法想象掀开轿门的人会有怎样的一张脸。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加剧他心中的忐忑,他开始后悔,不应当答应继母。
等了许久,终于有人打开轿门,但不是范家少爷,是涂了两个红脸蛋显得很是滑稽的媒婆。见他摘了盖头拿在手里,媒婆眉间皱了一丝不快,马上展开眉头殷勤的笑着,说,把盖头盖上,进门了。他抬眼,凌厉而憎恨的注视媒婆。他其实面相不善,两条眉毛立着,黑眼睛灵光闪烁,有着纯真亦有着爆裂,像是佛家的阿修罗,凶恶的望向谁时,仿佛能喷射出烧尽一切的红莲火焰。媒婆从他的指缝里抽出盖头,蒙住他说,钱都让你娘拿去买大烟了,现在后悔也晚了,然后不由分说的把他拽出轿子。他看不见前路,媒婆让他抬脚,他便抬脚迈上台阶,迈过火盆,让他往前走,他便笔直的穿过庭院。周围有虚假的欢笑,可他无端的听见死寂。一片死寂。
媒婆说,好了,站在这里。他猜想应当是到了大堂,他正在站在范家所有宾朋的注视中,所以才感觉千万根针扎在脊背。媒婆谄媚的说,请少爷吧。没有人回应。一会儿,喧闹好像被人一刀斩断,他想也许是和他拜堂的人来了,范家少爷和他拜堂,那么应当是范家少爷来了。有人站在他的身边,他屏住呼吸不敢动弹。媒婆尖锐洪亮的嗓门哑了,她尴尬的说,这——没有说下去,他觉出蹊跷。
拜堂吧。一个冷冰冰的女人声音响起。
拜堂,拜堂。媒婆叠声附和,一拜天地——二拜——
忽然公鸡打鸣。
四下轰动,有的人惊叫,有的人大笑。
王公子一把扯掉盖头,先是寻找鸡鸣的来源,然后对媒婆怒目而视。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身穿粗布短衣的仆人,怀中抱一只精神抖擞的公鸡。象征新郎官身份的大红花绑在公鸡的身上,甚至不是绑在仆人的身上。王公子的自尊再次受到伤害,他望着神情窘迫的媒婆,这个教他痛恨的人,是在场宾客中他唯一认识的且是唯一致以他歉意的人。他孤立无援,这大概也是他日后在范家的处境。潮水般的笑声渐渐退去,唯有一人越发放肆,笑得断断续续起起伏伏。那是个俊朗的年轻人,头发很黑,皮肤很白,身姿挺拔颀长,穿暗红色的长褂,以金线绣了细致的花纹,一身的吉祥喜庆,比新郎只少一朵红花。宾客们纷纷侧目,那人若无其事的一边拍掌一边走出大堂。
刚才说话的女人又说,继续。
媒婆从王公子手里夺过盖头,作势要给他重新盖上,对王公子说,别管这些了,你们家是拿了钱的,多少委屈都得受着,以后再说以后的。
王公子用力推开媒婆,这时他才发现高堂无人,只有两把空空的大椅。心头猛然一空,王公子的目光散开,落到大堂一侧。那儿站着一个苍白清瘦的年轻男人,至多二十,可能不到二十,眉目淡然含着微微的笑意。在那个男人的身前,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,从眼神中透出骄傲,因着骄傲生出一丝冰冷。媒婆手忙脚乱的道歉,说,对不起,大小姐。王公子茫然的想,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狐狸精转世的大小姐,真得是修炼一千年才能有如此的容颜。大小姐还是说,继续。媒婆又来对付王公子,把盖头扣在他的头上,按着他的脖子躬身二拜高堂,再拜新郎,然后拉着他的胳膊把他送进洞房。
细碎的议论中有人感叹,疯了,真是疯了。
洞房里燃着红色的蜡烛,王公子坐在床边,眼神空洞的看烛泪一滴一滴的滑落。大公鸡卧在桌子上,胸前的大红花鲜艳夺目,好像心脏破碎的样子。后院僻静,听不见喜宴的喧闹,偶有仆人匆忙经过,留下一串哒哒的脚步声。王公子闭合干涩的双眼,试图洗掉烙印在脑海的记忆,什么也不想。一张苍老憔悴的脸从幽深之处浮现出来,张张褶皱的嘴唇,像是有话要说却不能说。
他想起,今天刚好是父亲的忌日,当然不能指望浑浑噩噩的继母上坟祭祀,那么他的父亲可能与他一样,孤零零的坐在坟墓里。去年六月他的父亲感染疾病,不出七日便撒手人寰,留给他一个抽大烟的继母和不算富裕的家底。弥留之际他的父亲用仿佛老树枝干的手握紧他的手,在他的手腕留下一道红印,好像血玉打磨的镯子。病魔夺走他的父亲往日的神采,将之蚕食空留一副枯骨,像是感受到死期已至,他的父亲瞪大惊恐的眼睛,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,跟着就去了。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他觉得,比起活着,死也未见得是多么坏的事情。他并非怠慢消极的人,恰恰相反,在十七岁之前他都极为乐观,从不知烦恼是何物。他还是愿意活在这个世上的,可以随处走走,去爱去恨。
上个月媒婆钻进他家,贼眉鼠眼的将他打量一番,与他的继母躲到后屋说话。当晚他的继母和他说,本地的富豪属范家最为兴旺,现如今范公子到了婚配的年纪,范老爷久病不愈,娶亲冲喜一举两得,范家大小姐请人算过生辰八字,他是合适的,虽然是个男的,但范家没有时间人山人海的寻觅,于是委托媒婆上门提亲。他的继母擅作主张答应了,他嫁过去不吃亏,而且范家给的礼金足够继母活一辈子,总比两个人在家吃苦受罪强。他拍案而起,对继母说,要嫁你自己嫁过去,我不去。二人吵了几句,继母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,哭着说,你救救娘吧,为娘平日待你不薄,救救娘吧。他心软,说,你要钱抽烟,我去给你挣,嫁人的事情我不干。他说不出口,哪有一个男人去给另一个男人做新娘,荒唐,太荒唐了。继母把他抱得更紧,说,你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能挣到什么呀,这一年家里入不敷出,早晚要坐吃山空,有这么好的机会咱们可不得抓住么。继母继续说,你救救娘吧,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,别让娘难死。他的心底生出一丝悲凉,无奈的点了头。
今早他的继母不再泪水涟涟,而是喜笑颜开的把他送上花轿,没有多做虚情假意的留恋,麻利的关上王家的大门。他想他再也回不去了。那个家虽然不像范家金玉满堂,但于他也曾有着温馨和满足。他的父亲喜好花草,后院的花圃一年四季鲜花盛开,夏天蜂蝶萦绕,冬天踏雪寻梅,冬去春来再至炎夏,一场豪雨之后池塘的台阶爬了许多的白壳蜗牛。他像一棵树,在那个院子里长了十八年,被人连根掘起移至范家。他想他回不去王家,可是他也不感觉他到了范家。也许他的灵魂还在两个府邸之间的路上飘着,不知该去哪里。
夜深了,仆人在外面忙碌。王公子透过窗户缝,看见两个男孩高高的挂起红灯笼。
那灯笼鲜红,在黑夜里像是鬼怪的眼睛。
他感觉累,仰身倒在床上不久睡去。
这一夜范少爷没有来。

就在新人进门的时候,范家的仆人还看见少爷在小院尘土飞扬的折腾。矫捷雄健的公鸡腾空而起,扑棱翅膀掉了几根羽毛,跳出围捕飞到海棠树下。范少爷张开双手,小心翼翼的靠近,趁其不备再次扑上去,再次的失败,他自言自语的嘀咕,不信我逮不着你。仆人心急似火,连声的说,少爷,别玩了,该去拜堂了,再不去大小姐要生气了。范少爷不理会,与公鸡几番搏斗终于将之擒拿,他拎着公鸡的爪子,说,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。那冷冰冰的声线,像极了大小姐。范少爷把公鸡往仆人怀里一扔,风轻云淡的说,去吧,拜堂去。仆人瞠目结舌,反应过来之后瑟瑟发抖。范少爷说,去呀。
仆人像是风打的麦子,颤颤巍巍的走向前院。范少爷掸掉身上的尘土,顿觉无聊,跟着也去了大堂看热闹。众多宾朋盛装出席,他着暗红的金丝长褂,在人群中也不显得突兀。他看见鹤立鸡群的蔡先生,那是范家的管家,十几岁来到府上,去年接了老管家的班。蔡先生身前的红木椅子上,坐着他那倾国倾城美艳无双的姐姐。时刻端庄的大小姐面色如常,对于公鸡的出现丝毫不表露意外,仿佛全在掌握之中。但是当公鸡打起鸣来,喧哗四起,他看见愤怒撕破了他姐姐的完美面具,从裂痕流出火红的岩浆。半个月前他从外面带回公鸡,专门放在小院养着,目的就是要这一瞬的精彩。他忍不住大笑起来,越笑越狂妄,仿佛打了胜仗。
范家的仆人无不知晓,大少爷和大小姐虽是血脉至亲,但面合心不合,暗地里恨得咬牙切齿,斗得你死我活。因为是借着给老爷冲喜的由头,范少爷不能拒绝大小姐主张的婚事,否则将要背负不孝的罪名。当时二人坐在花圃的石凳,本来波澜不兴的说着话,范少爷猝不及防的被将一军,即刻露出愤恨的神情。但是沉默片刻,他倏忽一笑化解阴霾,反而满面的春风。范少爷同意了成亲,然而也只是成亲。他提出一点要求,他不喜欢没见过面的人,不能让陌生人住在自己的房间,新房不妨安排在后院南厢,新人住,他不住。大小姐妩媚的笑着说,你愿意住在哪儿,就住在哪儿。范少爷的表情比之方才,更加的阴森可怖。在姐弟二人的较量中,大小姐常占上风。
范少爷还是住在他的蛇居,似乎根本不记得自己成过亲,也忘了有个人被他安排在传说闹鬼的南厢房。蛇居因蛇得名,他亲自题的,门头一块漆黑的匾额,两个金粉闪烁的大字饱满而张扬,有着当仁不让的气魄。他养了一条通体发亮的黑蛇,仿佛是一颗一颗的钻石镶嵌而成,平时盘在琉璃罩子里,有的时候放出来,惹得仆人惊叫连连。蛇居虽有恶名,但优美宁静。清晨时分,阳光尚未穿透云幕,郁郁葱葱的树木之间弥漫着雾气,一方院落仿佛出尘的仙境缥缈迷离。院中花树枝繁叶茂,到了花开的季节芬芳四溢。池塘边怪石嶙峋,碧绿的池水上漂浮着朵朵睡莲,倘若有风吹过,卷起层层涟漪,惊扰莲叶下的鲤鱼,红的白的鲤鱼仓皇逃窜,便使一切的幽静活起来。
盛夏炎炎,树上结了果子,范公子和仆人长风走到后院,见一伙人举着竹竿打李子。其中两个仆人他是认识的,一个叫小满,一个叫朝海,举杆子的人他没见过,但属那人笑得最为开怀。从没有人敢在范家的府邸笑那么大声。他问长风,那是谁?长风机敏的回答,那是上个月嫁进来的王公子。他未去拜堂,也没有出席喜宴,成亲之后更是从未到过南厢,长风不敢说是嫁给他的,既不是嫁给他,且又是个男人,也就不能叫夫人。不过这样一说,确实唤醒了他的记忆。他恍然,笑着说,原来是个男的。
他走过小桥,走过去,指挥着说,再高点。小满和朝海立刻胆怯,唯唯诺诺的俯首,说,少爷。他发现,一听见少爷两个字,这位王公子的眼睛忽然亮了,不是欣喜的亮,是厌烦的亮,憎恶的亮。对方自以为不着痕迹的瞥他一眼,被他逮个正着之后扭过头去,倔强的用杆子打树上的果子。地上有一个箩筐,里面装满他们的成果,有一些果子熟烂了,被丢在外面。他又说,再高点。王公子好像才意识到他是在跟自己说话,连打果子的兴致也没有了。有着拜堂时的闹剧,王公子对他自然没有好感。他冲长风做个手势,说,你帮他。长风说,是。
长风走到王公子的面前,蹲下身说,公子,您骑到我的肩膀,就能打着高的果子了。
王公子不知所措的看向小满和朝海,后二者深深的垂下头,不敢发言。
范少爷说,上去,我要那个红的。他说的李子显然熟过了,打下来一定摔个稀烂。
心一横,王公子分腿骑上长风的肩膀。他到底是少爷的人,长风不敢越矩,只用两只手腕向内扣住他的膝盖,说,公子,您坐好了,我要起来了。长风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,但还是有些摇晃,小满从旁提醒说,公子,您扶着一点。王公子一只手抓住长风的头,一只手高高的举起竹竿,瞄准范少爷指的李子打过去。一次不成功,他又试了第二次。范少爷说,你别抖。王公子气恼,恶狠狠的挥动杆子,那李子不用掉在地上摔烂,已然被他打烂。
啪嗒,李子掉在地上,果皮开裂,露出软趴趴的黄色果肉。
不等长风完全的蹲下,王公子便跳了下来。
小满和朝海偷偷的交换视线,不敢想象范少爷作何反应。
行事叵测的范家大少爷忽的笑逐颜开,对长风说,我们走吧。
长风说,是。
随后二人拂袖而去。
夜像个深蓝色的透明罩子,装饰了点点星辰,罩在范家豪宅的上空。小满和朝海给南厢挂上灯笼,影影绰绰的看见一个影子从走廊转角过来,他们问是谁,对方不回答。他们立刻联想到范家的鬼魂,害怕极了,僵硬的站在原地不敢移动。直到对方走进光线中,他们才认出范家少爷的面容。对方挥手表示他们免礼,同时也表示让他们退下。这是范少爷第一次到南厢,他们面面相觑,疑惑不解,转身走进夜雾又回过头来,见范少爷推开王公子的房门。夜又深了一层,压着他们跳动的心脏。
在范少爷进门前,王公子坐在妆台边,把首饰盒打开,把簪子、耳环、玉镯等各式各样的首饰码放在桌子上。他在一个抽屉里发现这些东西,还有女人用的胭脂水粉。他推测南厢以前住着一个女人。他想象那个女人坐在妆台边,用桃木梳子梳理如水的长发,把耳环夹在耳朵上,把镯子戴在手腕上,描眉画眼锦上添花。铜镜显现一张姣好的脸,女人为她的美貌得意的笑着。他问小满,南厢以前住了谁?小满支支吾吾,说没有谁,一直空着。他想那就肯定是住了谁,而这个人如今已不在范家。可是他总觉得,这个人或许从未离开范家的老宅。铜镜照出一个生疏的人,那人走到他的身后,他们在扭曲的镜中对视许久,他才猛的醒过神来。
他把妆台撞得叮当响,顾不上疼,转身质问范少爷,你怎么进来的?
范少爷理所当然说,这个家里谁敢拦我?
王公子无言。
从妆台拿起一枚祖母绿的戒指,范少爷一边把玩一边问,你从哪儿找到的?王公子不作答。良久,范少爷对戒指说,你真是不肯走。王公子想这不是在跟自己说话,可是房间里除了他们两个人,只有一盏烛火和跳动的影子。窗户敞开,夜色在窗外虎视眈眈。范少爷放下戒指,毫不避讳的端详王公子。有鸟啼鸣,惊人心魄。王公子感到浑身的不自在,沿妆台的边缘后退,心想这实在是没有骨气,于是在范少爷的眼光中站定脚跟。
下午在院子里,范少爷便发现王公子的腰极细,假如拦腰抱住,怕是会将其整个人折断。本来王公子准备睡了,只穿一套清凉的衬衣长裤,轻薄的布料下透出身体的轮廓和肌肤的颜色。王公子的身量,可以用骨瘦如柴来形容,不仅腰细,四肢也是细的,不过很是纤长,肩膀不宽,头小,脸小,显得十分精巧。许久,范少爷迈步上前,王公子仿佛惊弓之鸟,立刻做出反应跳出好远。退也无可退,自从答应继母的请求,王公子就没有退路了。
范少爷把他抱到床上,他拨开范少爷的手,后者也拨开他的手。他搡范少爷的肩膀,被抓住手腕压制在身侧。他登时想起父亲临终前抓住他,干枯的手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,仿佛烧红的铁链深深嵌入他的皮肉,无神的漆黑的眼睛望进他的眼底,传播令人胆寒的死亡气息。他更加奋力的挣扎,也不知是要逃出亡灵的记忆,还是禁锢的恐惧。他觉得死亡大约是蔓延到了他的头顶,既然他的头顶是范少爷,那么死亡就是范少爷的模样吧。看不见的潮水涌上来,没过他的背,然后是腰,然后是胸口,钻进耳朵,升至太阳穴,最终完全的淹没他。

雨天使人昏昏沉沉,王公子凭窗眺望,天地一片浑浊,雨幕空疏。合欢好像也感染了睡意,在雨声的催眠下频频颔首,紫薇花团锦簇,月季如火如荼,一朵红色的夹竹桃离开枝叶的挽留,随风翩然坠落。雨丝打在斑驳的院墙,溅起的水花形成一圈毛边,晕湿的南厢,花草树木空洞人心都有着刺刺的毛边。王公子伏在窗沿,转头望向院子的东边。一架藤萝开得又含蓄又豪迈,无声无息,静默伫立,絮状的花朵茂密繁多,一串串好像上吊的尸体,经风吹拂轻轻摇晃。
心里这么想,他仿佛真的看见一个人吊在藤萝架上,一只脚光着,一只脚穿着绣花鞋。潮湿水汽好像密密的蛛网,丝丝凉意渗透他的皮肤。一串藤萝掉了,无缘无故的,倏然从花架滑落。他注意到藤萝的深处有石桌石凳,想来是供人纳凉的场所,但是从他到南厢的一个多月间,从未见有人去过那边。小满在门口给他备了油纸伞,本是让他去前厅吃饭时候用的,他不愿和范家人熟悉亲近,所以没有去。这会儿他走出房门,撑开伞,循着藤萝的方向走进雨帘。
小径杂草丛生,浓郁的绿色仿佛是流动的,晶莹剔透的水珠凝聚在草叶的前端,在掉落的一瞬间把草叶弹得跳将起来。杂草之中不间断的上演这种弹跳,仿佛是有什么活物藏在里面。花架遮挡雨水,沤了一股发霉腐烂的味道,有条肮脏的白绫挂在花架的木头上,两端打了结,隐藏在藤萝之间,不仔细看很难分辨。他放下伞,高高的仰起头,一滴水落下来,刚好打在他的眉心。
有人叫他,王公子。
他寻声找去,蔡先生撑着一柄蓝色的油纸伞,站在花架的外面。他说,蔡先生。
对方提了一个食盒,说,没见你去吃午饭,我让厨房准备了些,给你送来了。
范家的管家事无巨细,总是周到。他说,谢谢。他不想与之交好,而且他认为,蔡先生也不想与他交好。他与蔡先生为数不多的交集中,后者始终笑意盈盈,似乎除了这一种表情,再没有其他的变化。虽然他看到的是一张笑脸,但实际读出的是一条警告,即便蔡先生没有开口,他也能听见冷漠的声音说,不要靠近我。范家的人,都有这样的气质,大小姐,范少爷,连年轻的管家也是。蔡先生退半步侧身,示意他出来,说,回屋吧,这边阴冷,小心着凉。
两把伞并行在乌云下,王公子问,花架上为什么有条白绫?蔡先生说,有个人在那儿上吊了。王公子惊讶,接着问,是什么人?蔡先生将目光投向远方,说,你不认识的人。王公子没有参透,他当然不认识,不过他想可能是从前住在南厢的女人,便又问,那究竟是谁?蔡先生慢慢的收回目光,转而看向他,神秘的笑着说,你该去见一见大小姐。他们走进南厢的屋檐,王公子怔愣,油纸伞一半在屋檐,一半在雨幕。
半晌,王公子说,我不想去。
蔡先生替他收了伞,搁置在墙边控水,说,你在范家来日方长,想见不想见的人,都会见面。蔡先生把他看透,继续说,老爷病重,家里的事暂时由大小姐管着,你不要得罪她。
他们慢步穿过走廊,王公子问,老爷有好转吗?
蔡先生摇头,叹息说,老爷要是走了,这个家就完了。
雨时大时小,断断续续的,到傍晚才彻底住了,云开雾散,金色的霞光铺满天际。小满从外面回来,看见桌上的食盒,问,公子,这是谁拿来的?王公子漫不经心的说,蔡先生。小满颇为意外的说,哦,又说,蔡先生想着您呢。王公子抬起眼看小满,这句话说得,不甚得心,他说,蔡先生人好罢了。小满打开食盒,问,您没吃呀?王公子说没有胃口,小满嘀咕,难怪您这么瘦。小满麻利的把食盒收拾起来,说一会儿送回厨房去。王公子盯着食盒,开口问,蔡先生那么年轻,怎么当上范家的管家了?小满说,蔡先生是老管家的远房亲戚,十二岁的时候父母因故双亡,一个人流浪来投靠老管家,之后一直在府上帮忙做事,去年老管家告老还乡,蔡先生就接了班。小满的年纪也不大,十五六岁的样子,打开话匣子没完没了,细数起蔡先生的好事,似乎蔡先生是个没有缺点的完人。
说完了蔡先生,小满转而又说,明天黄少爷回来了。
范家的少爷都应当姓范,王公子不懂哪儿来的黄少爷,搭话问,黄少爷是谁?
小满说,是少爷的表弟,三月份跟父母出门做生意,明天他们就回来了。
王公子又问,做什么生意?
小满说是烟草的生意。
王公子说,哦。
说到烟草,王公子想起爱抽大烟的继母。以前他想起继母,是房间里烟雾缭绕,现在想起来,是王家的大门咣当一下子关闭。他的神思回到王家宅院,从空中看见一个女人坐在金银财宝中间贪婪的吸食大烟,仿佛身临美梦一般吃吃的发笑。他意外的发现,他已经忘了继母的长相。
第二天晴空万里,炙热的阳光晒干泥泞,王公子走出南厢的拱门,在院墙的后面发现一口濒临枯竭的老井。南厢人烟稀少,南厢的院墙后面更是人迹罕至,野草足有半人高,锯齿状的边缘蹭到他的手背,恶狠狠的咬下去。他抬起手,手背有一条白色的划痕,不严重,不足以渗出血来。他趟过野草,走到井边探身观瞧,水极浅,露出两块石头,不能形成平面完整的倒映井口。一朵红色的花漂在水中。老井四周空旷,没有开红花的树,不是从树上掉进去的,他想,那是谁把花扔进井里的?他抬起身,视线越过院墙,落在墙里的藤萝架上。
他沿小路探索,误打误撞的闯入中庭。院子里人声鼎沸,老的少的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一个年轻人,每张脸庞都洋溢着明媚的笑容,可见那是个非常受欢迎的人。他在拱门外驻足,好奇的观望。年轻人穿白色的西装,高,但不魁梧,站在庭院中,像一棵笔直挺立的白杨树。范家的脸孔他没有认熟,看几个都很陌生,他猜那就是小满说的黄少爷,那么在黄少爷身旁的,应当就是范老爷的妹妹和妹夫。大小姐在另一群仆人的簇拥中迎出来,满身珠光宝气,穿锦缎的衣裙,臂弯里抱着一只洁白如雪的波斯猫。他们嘘寒问暖之际,那只原本懒洋洋闭着双目的波斯猫像是感受到生人的注视,突然睁开蓝绿中闪着金光的眸子。主人与猫似乎具有精神的连接,大小姐立时看过来,与大小姐寒暄的黄少爷也看过来,黄少爷的父母和所有的仆人都看过来,如同万箭齐发。他不得不退出中庭,原路返回南厢。
假如黄少爷问他是谁,他想,仆人大概会说他是娶回来给老爷冲喜的,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,正如他在范家的宅子里没有明确的意义。他觉得,说他是买来的,也要比说他是娶来的好听。若说是娶来的,黄少爷肯定还会问为什么娶个男的,仆人就要说因为大小姐找人算过生辰八字,他最合适。所以他不喜欢大小姐,精明漂亮的女人常是祸根。回到南厢坐下,他总结今天是趟失败的探索之旅,因为他几乎被所有人发现了。他一直希望他在范家是透明的,没有人注意他的存在。
下午,王公子坐在南厢的台阶上吹风,见黄少爷从拱门走进来,发现他发现自己,远远的朝他笑。
到了近前,黄少爷说,王公子。
王公子逆光看着黄少爷,问,找我有事吗?
自然没有大事,黄少爷委身坐在他的旁边,说,听说家里来了一位王公子,我想应该来见见。
在礼节方面,年纪小小的黄少爷比他周全许多。他们坐在一块,西斜的阳光晒在台阶的下面,南厢草木深深,传出蝉鸣。他观察黄少爷,后者前倾身体,双肘撑在膝盖,两只手握在一处,手腕的骨节突出,这样的人是很瘦的。黄少爷的脸颊还有一些稚嫩,黑溜溜的眼睛充满灵气,想必不论是笑是怒都极为深刻,那么便有了我行我素恣意洒脱的气质。黄少爷望着东边的藤萝架,他想,黄少爷肯定知道那里死过人。
果然,黄少爷问,你为什么住在这里?一个问题两种疑惑,一是他为什么住在死过人的院子里,二是他既然嫁给范少爷,为什么不和范少爷住在一起。他从未去过蛇居,范少爷偶尔来,多是夜里来,与他同枕睡到天明。他用手掌托着脸颊,看艳红似火的夹竹桃,说,我住在哪里,又由不得我挑。
思忖片刻,黄少爷忧虑的看着他说,这里闹鬼,你知道吗?仆人常有窃窃,他多少有所耳闻,说,我不害怕。没有料想他是这样的回答,黄少爷略微错愕,转为笑脸,问,那你见过她了吗?他侧目,看黄少爷,问,见过谁?黄少爷说,三姨太太。他摇头,没见过。黄少爷再次望向藤萝架,像是寻找那在人间徘徊的鬼魂,说,去年三姨太太在花架上吊,有仆人说,晚上看见三姨太太的鬼魂在花架下面游走,闹鬼的传言越说越邪,胆小的就不敢来南厢了。他问,三姨太太为什么上吊?黄少爷说,可能是流产受了刺激吧,三姨太太一直想为老爷生个孩子,据说流产好多次了。他淡淡的应声,哦,心想既是这样简单的缘由,为什么蔡先生故作高深不肯告诉他呢?若是怕他不安,通透如蔡先生,理应当知道越是遮掩越是教人怀疑不安。黄少爷说胆小的不敢来,自己倒是来了,不光黄少爷,范少爷和蔡先生也来,还是有不信鬼怪的狂徒。
初见面老是说死人和鬼魂,未免太过晦气,黄少爷换个话题问,你喝茶吗?
王公子说,小满给沏茶,我就喝茶,小满给倒水,我就喝水。
越发觉得他有趣,黄少爷看他的眼神更多几分好感,说,我从南边带回好多红茶,晚上让人给你送来。
他说,别了,晚上闹鬼。
黄少爷干脆说,那我亲自来。
王公子看了一眼黄少爷,说,我想喝的时候去找你要。
接着说起三月至今的旅行,黄少爷眉飞色舞,异常活泼。他和父母带了几个仆人一路南下,有的地方干燥舒爽,有的地方潮湿闷热。有时他们赶不上进城,在郊野农家借宿,深夜他走到院子里,举头便是近在咫尺的星空,仿佛触手可及。越往南越蛮荒,为确保安全,他们备了手枪和子弹。他平生第一次摸到真枪,可惜没有机会第一次扣动扳机。他倒是挺想试试,做个扬鞭策马自由驰骋的英雄豪杰,劫富济贫仗义疏财。坐在南厢台阶上的黄少爷,还穿着白色的西装裤子和白色的丝绸衬衫,虽然眼神狂野,但模样文质彬彬,和他想做的英雄豪杰相去甚远。
王公子听得入迷,黄少爷说到星空,他便想到星辰罗布的夜空,接着,仿佛亲身走了进去。
亘古的星光忽明忽暗,一瞬息,一万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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